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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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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說是“天堂”,其實跟天堂大相徑庭。

低調的黑車載著他們送到了這條僻靜破敗的小街區,鱗次櫛比的老舊建築在路燈下散發著十年如一日被人遺忘的腐朽氣息,看上去連流浪漢都不會在此駐足。

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寒風一吹,葉阮果然不堪寒意發起了燒。雁放拿自己的外套給他密不透風地裹了起來,又跟抱小孩似的抱在腿上、窩進懷裏。

司機是溫斯特的人,葉阮神志飄忽,難為情地掙紮了一小會。

但雁放的懷抱實在太暖和,疲憊了一晚,又經歷了一次耳朵的“起死回生”,本能戰勝了虛無縹緲的面子,他蜷縮在雁放懷裏,踏實地昏睡過去。

被叫醒時燒得更嚴重,整張臉都泛著紅,額頭更是燙成了火爐,貼著雁放的側頸,分不清是誰在燃著誰的脈搏。

地面上堆著下過雨後排水不當積攢的黑泥,葉阮要從他懷裏起身下車,被雁放隔著一團棉服按了回去。

“糟蹋自己的時候不想後果,這會害羞,晚了。”

他咬著牙把葉阮抱下車,聲音帶著些恨。不舍得教訓,只能嘴上沾點嚴厲。

葉阮其實還在輕微耳鳴,離得遠點他聽不清,落在雁放眼裏,那點茫然就變成了知錯不改、毫無悔意。

等司機開車離開後,他那些惡劣的爪牙露出一些端倪,故意松了那只受傷的手,在葉阮面前一晃而過,假模假樣地逗他說:“我也手疼,你自己抱緊點。”

這句葉阮聽清了,擡手摟緊了他的脖子,清了清嗓:“你先放我下來。”

“不放。”雁放說著往前走,幾步邁過黑泥推開59b那扇木門,隔著棉服把葉阮放在幹凈的樓道內。

站在這實在經不起打量的英版“貧民窟”裏,雁放跟著葉阮沿生銹的旋轉樓梯往地下走,摸出一手紅銹。鐵架的樓梯踩上去發出吱扭的聲響,好像稍微用點力就能碎成灰燼一般,跟這片廢墟埋在一起。

地下一層中央有一小塊天井,壞水管滴答滴答的聲響回蕩著,關在門外的寒風又轉了個彎,無孔不入地從這裏鉆出來。

雁放抹開手上的鐵銹,給出很中肯的評價:“是不是天堂不知道,這裏看上去鬧鬼。”

說話還有回聲,聽上去更加陰森了。

葉阮從經歷過“顛沛流離”的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一枚精致的小鑰匙,借著昏暗不定的光對了好幾下鎖孔,才打開走廊深處那扇花窗玻璃門。

“這間屋子很貴的,傳說莎士比亞剛到倫敦的時候就在這裏住過。”

頭頂的水晶吊燈打開,整間屋子登時亮堂起來,總算才有了點“天堂”的樣子。

屋子一看就常被人打掃,壁爐裏燒著新鮮的柴火,沒有窗子,換氣扇轉悠著,家具、地毯一塵不染,靠墻一張花紋繁覆的鐵藝大床,被挑高的頂上垂下來幾縷乳白紗幔半遮著“面”。

跟外面那一系列降低心理預期的破敗比起來,這裏可謂稱得上一句“敗絮其外,金玉其中。”

葉阮拔掉鑰匙,緊緊關上門,扭身一看雁放的表情,笑了:“你還真信啊。”

“我敲……”雁放尷尬地撓了撓鬢角。

這也不能怪他啊,按著葉阮平時的消費水平,這房子要沒什麽由頭,怎麽會被他看中?再說這裏離酒店車程也過近,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

屋子裏柴火燒的很旺,坐在靠近壁爐的沙發上,整張臉都被烤得回了溫。

雁放站在原地脫完裝備,卸下那身厚實的防彈背心時,又想起危急情況下,葉阮擋在他身前。

明知道他穿了防彈衣,還是選擇把他推到身後,葉阮那時候在想什麽呢?

雁放不信僅僅耽於人命,或是耽於他要繼承雁家的這個身份。人在下意識間做不出摻雜著虛情假意、或是算計的舉動。

葉阮給出的答案是上一次沒有救下辛巴,所以這次要救下他。

雁放把這句話翻出來,他鼻尖的敏銳已經先於大腦嗅出這兩重身份對於葉阮的意義,已經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勉強畫上了等號。思緒被扯出一個毛邊,整齊的思維由著那根毛邊盡數扯亂、松散。

雁放不受控制地想,葉阮是不是,也有那麽一點喜歡我呢?

“我這裏沒有你能穿的衣服。”

一條絨面的薄毯突然被扔到他身上。

葉阮赤腳走來,手裏提著只小藥箱。他已經褪下華麗的禮服,換了一件寬松慵懶的米色絲質長罩衫,那罩衫輕薄一層,在火光的照耀下幾乎透如蟬翼,將他的身材線條雕鏤出一絲不掛的旖旎。

雁放腦門一熱,失控地仰了下頭,下意識以為鼻血要噴出來了。

葉阮把藥箱擺在圓桌幾上,委身在地毯上坐下來,兩條修長的腿蜷著,疊在一起。

雁放攥著毛毯,傻不楞登站了兩秒,才想起坐下,後背靠在沙發上。他垂眼看著掀開的藥箱裏,一板退燒藥吃去了兩粒,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葉阮檢查了一下他胳膊後背,除了磕出來的青紫,沒有發現破皮的傷口。雁放披著毯子,像只委屈的大狗,盯著他拆下左手倉促的包紮,火光攢動,將葉阮的輪廓暈染出一層柔和的光環,傷口奇異地沒有痛起來。

雁放心裏泛癢,喉結滑動了幾次,分不清渴的是嗓子,還是眼睛。

葉阮把那只手掌捧起來,對著火光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過熱的呼吸灑在雁放的皮膚上,那張漂亮的臉、漂亮的眼睛上漂亮的睫毛,降落在他血肉斑駁的傷處。

還好沒有碎玻璃卡在傷口裏,葉阮無聲地松了口氣。

他把酒精棉片浸濕了,沾著涼意給裂痕外圈的皮膚消毒。疼是難以避免的,雁放的手指很輕微地瑟縮了一下,葉阮擡起眼睫,正目睹他一滴汗從額角淌下來。

那團棉花已經被血跡浸透了,葉阮把鑷子架在瓶口,托著雁放的手掌,傾身一挪,兩具原本面對面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他半個身子都罩進雁放懷裏,同時屈起一條腿,把受傷的手掌安放在自己膝蓋上。

“忍一忍。”葉阮說著,又拾起鑷子和棉球,手上的動作卻放得很輕。

雁放嗅著他渾身的花香味兒,哪能放任便宜不占。他從毯子裏脫身,環住葉阮的腰,撒著嬌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裏。

手臂越收越緊,劫後餘生,一時間巨大的僥幸心理沖垮了他。

好好一通包紮過程,分不清誰受的傷更多。

弄得疼了雁放就趴在葉阮耳朵邊故意哼哼,疼多了開始騷擾他的耳朵,唇舌牙齒都沒錯過,還往裏吹氣兒。虧得葉阮是個半聾狀態,也虧得他趴在左邊肩窩。

葉阮拿紗布給他纏起來,剛纏第一圈,忍無可忍地躲了一下,只想回頭給他一巴掌,又怕他借題發揮。

雁放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假咳一聲開始聊閑天轉移話題。

“既然也沒什麽名頭,為什麽要買這兒啊?”他盯著葉阮耳朵上那道白色疤痕,又把毯子披起來裹著兩人:“你把這稍微裝修一下開個密室逃脫倒是合適,夠刺激。”

葉阮把紗布系好,收拾著藥箱,“轉移資產。”

他這麽說,雁放就懂了。

“我做的事需要大量資金支持,那些錢在國內只能被冠以‘雁家’的名義,並不徹底屬於我。所以我借助溫斯特先生的力量,不管是那個咖啡廳,還是其他幾處擺在明面上的不動產,都只是‘周轉站’。”

“那這裏呢?”雁放想不出這地方有哪點特別,但依照葉阮的性格,總得有個說法。

藥箱被推到一旁,葉阮在他懷裏偏過頭,臉色懨懨地,像是退燒藥起了作用,“這裏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因何而喜歡呢?

葉阮在心裏自我回答:在這個世界上,這裏是唯一不可能被雁商知道,也能夠逃離他掌控的地方。

在這裏,他不是葉阮,他是那個六歲起就不見天日的蘭卿。

蘭卿把手放在耳朵上,摸到那條疤痕,總像是安撫十六歲的自己。

燃燒的柴火發出“劈啪”一聲響,他輕輕說:“我的天堂。我帶你來了,雁放。”

爐火烘得人暖洋洋的,心思也漂浮。

葉阮不是沒有感受到停留在他耳朵上灼燒的視線,既然已經說了這麽多,他註視著火光,頓了頓,問:“你有什麽軟肋嗎?”

雁放的呼吸滯了一瞬間,“有啊。”他兩只手抱過來,很沒出息又很堅定地說:“你和我媽吧,還有我那些朋友,工作室沒人管的小孩們。”

雁放數了一通,發現自己心裏實在裝著很多人,葉阮和繁女士排在最靠前的位置。

“你應該沒有軟肋吧?”他問,還有一句話被咽回去,在心裏覆述著,畢竟你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

葉阮笑了笑,從他懷裏撐起身,對上雁放的視線,“我也有。”

他臉色很白,病態的白、梔子花的白,讓雁放看得揪心,甚至對於他即將要說的話,雁放不再抱有期待,反而有幾分莫名的逃避心理。

“我這邊的耳朵壞掉了,偶爾會失聰。”葉阮不顧他,就這麽指了指左耳上那道白色增生痕跡,像寒暄那樣說出一個致命的秘密,“子彈從這邊射過來,我是聽不見的。”

他抵抗著藥片帶來的困意,努力把雁放聽到這句話後的每寸表情都看在眼裏,那些震撼、那些恍惚、那些痛苦,都被他預料。

葉阮無法掩蓋的眼神中流出一種幾乎自戕式的剖白。他在做什麽?在把渾身上下唯一的軟肋說與人聽,這個人會是他棋盤上最後的贏家。

你記住了嗎?雁放。

葉阮的胸腔心臟也像壁爐中那把柴火,統統悲壯地燒著起來。

你記住了吧?雁放。

葉阮用眼神直白地告訴他,有朝一日,當我站在你的對立面,你的子彈要從這裏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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